父亲的房子的散文
碉堡一样的房子立在一条快要干枯的河对岸,它是我父亲的房子。它七岁,我父亲五十七岁。这是我父亲以石匠和木匠的天赋、外加七分设计师与泥瓦工的本领完成的作品。它并不豪华但绝对坚固。有个煽情的诗人说,你父亲这房子,是陶渊明的房子;你父亲虽然没有陶渊明的才情,但一定有陶渊明的性情。他这话说得很漂亮,惹得那一段时间我读了很多陶渊明的诗。
而事实上,我并不喜欢父亲精心建造的这所房子,我嫌那天窗开得未免太多,如果是陶渊明呢?他可能会把窗户开得再文雅一些,或者干脆来个通花照亮的敞棚。可是我父亲,他选择的房子构造是防守式,从那每一块砖头的搭建上可以想见他缜密的思维,他留出的标志性天窗,会让你不由自主随时提高警惕。我不喜欢这样的房子。但我父母喜欢。他们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心情平稳。只有我紧张兮兮,我不知道自己住在这房子里的身份是一个士兵,还是他的女儿。
父亲在楼板底下排排地抠出四只不大不小的眼子,像炮眼——不,它就是炮眼。这炮眼即使看不见完整的月亮,也看不见完整的星星,它只方便来去无阻的风,但起码它有足够的高度,雨水落不进而阳光可以照进来,尤其是乡下老鼠成群,以这样的高度,即使老鼠从外边艰难爬到洞口,也只有从墙壁摔下的份。一座房子在面临选择让三月的燕子进屋还是让老鼠进屋,谁都会选择前者。
不管我是否喜欢这座房子,它已经存在了。而且这种炮眼似的天窗只有我父亲的房子才有。这样想来,我也感觉这房子的与众不同正是我父亲的与众不同 ……此处隐藏1798个字……,在江浙一带做苦力。回家时,他的手掌还结着几颗血泡。
按道理说,我应该加深对这房子的排斥,可我却改变了想法。是个四月天气,我从外地回到那所房子,望见四只炮眼里飞来的燕子,它们叼着新嫩的草叶在天窗里筑窝,我父亲穿着终年不变的橄榄绿衣服,站在院坝里抬眼望着那些燕子,看它们飞来飞去,他的眼神像守护者,站姿像稻草人,这场景让人心底泛酸,让人心慌魄乱,我差点流下眼泪。如果我不是从小在这房子里接受训练,如果这房子不是炮塔式,不是隐忍、坚毅、易守难攻,而是抒情式,我想我这些年饱受的漂泊之苦会使我一蹶不振。可我也小看了隐忍和坚毅的沉淀,它长期发酵的结果是在心中结满更深厚的悲伤。
但不管怎样,我如今是真正热爱这所房子了。为了将它像样地立在这片土地,父亲吃了不少苦。他去很远的地方打工,途中,用野战部队出身的胃,三天吃六个苹果;又用野战部队出身的脚,省去很多次一百里路程的车费。总之,他要省下每一分钱,为他的房子添置东西。可是,他高估自己的身体,低估岁月的伤害。他会老。他会像所有房子的主人、会像世上每一位父亲那样老去,这种变化不会因为你是野战部队出身的优秀军人而有所宽待。
没有人能理解我父亲对这所房子的情结。也许只有他牺牲的战友们知道。但这个村庄的许多人不知道。他们认为我父亲修建的不是家,是一个战场。他们都和我当初一样犯了粗心大意的毛病,嫌这房子过于严肃,缺乏家的感觉。而实际上呢,实际上它有一股威严的壮美,从它的四只天窗里,可以听见河岸传来的蛙声,可以看见高过房子的竹林。它吸收的是田园之气。
我最喜欢夕阳西下,看父亲坐在院坝里抽烟,身上落满金色阳光。他和他房子的周围,是人们艰难开垦出来的半山良田,田埂上有一种藤子草,开着浓郁而鲜亮的淡黄色花朵。